我的她是活鎧甲 - 第十二章「月裔」

這次來談談哈維這個人吧，就是上一次我跟蘿絲老師在市集遭遇赤種巨熊後的隔日，便跑來我家關心我的那個人。

哈維、艾薇與我三人同齡，自小就是玩伴，而哈維天生右腳就不靈便，出外玩的時候總是撐著拐杖，因為這個緣故，其他的小朋友並不喜歡跟哈維玩在一起，但我跟艾薇一點都不在意，三不五時還會推著哈維的輪椅，載他去路上飆車。

而就在一次失敗的輪椅過彎之中（我堅持那次超危險過彎是艾薇做的，而艾薇堅持說是我做的，而唯一的證人哈維已經忘記了），哈維展現出了他驚人的魔法天賦保護了自己。

一夜之間，哈維就從一個體弱跛腳的小男孩，成了未來極有可能當上宮廷魔法師的明日之星。












不過，我跟艾薇對他的態度一丁點都沒有改變。

......好吧，應該說有改變，我們在那之後玩輪椅大飆車的時候更肆無忌憚了。









總而言之，在我跟艾薇細心的呵護之下，哈維安安穩穩的長大，而那個安安穩穩長大的哈維，此時正瞇著眼盯著我。

「布倫，你為什麼要盯著我笑？」哈維那蓬亂白髮下的雙眼帶著疑惑。

「沒有，我只是覺得你這樣健健康康的長大真是太好了。」

「哈啊？你是被雨淋壞腦子了吧？」哈維的眉頭更加緊皺在一起。

「......你怎麼會知道我淋雨的事情？」我心中帶著不安。

「全訓練校都知道啦，說你一聽到劍術課自習的消息後就發了癲似的跑出訓練校。」哈維睜大雙眼，彷彿我的問題很蠢。「你到底是跑到哪去啊？又去殺熊？」

「哪有這麼多熊可以殺啊...而且殺掉熊的也不是我啊。」

「那到底是？」哈維很感興趣的樣子。

我左右張望，確定附近沒有人在偷聽。









「我去蘿絲老師家裡。」我據實以告。

「......蘿絲老師家？」哈維覆述了我的答案，而我點了點頭。

哈維沒有急著追問，而是把視線從我的雙眼移開，然後用食指的第一個指節抵在自己的下巴上思索著，過了十數秒，他又回過頭來看我。

「我一直都知道，你每個月都會去鎮上的圖書館看最新一期的『盾與甲冑』月刊.........但我真沒想到你是用...這種...嗯，特殊的角度去看的。」哈維拍拍我的肩膀。「不過放心吧，我會支持你的，人各有所好，不是嗎？」

哈維欠揍的眨了眨眼，然後豎起欠揍的大拇指。

「別說的好像我是盯著盔甲就會異常興奮的變態好嗎？」我瞇著眼盯著哈維。

「甚麼？難道你對法袍也會嗎？」哈維杵著拐杖，踉蹌的退了兩步，右手遮著自己法袍的胸口。「是哪裡？哪裡讓你興奮？是這寬大的袖子嗎？還是這Ｙ字的領口？」

「給我閉嘴！」我撲了上去。









正當我準備要掐死哈維的前一刻，艾薇適時的打斷了我們。

「住手吧，布倫。」艾薇面無表情的抓住我的手腕。

「喔！艾薇！我的守護天使！」哈維露出歌劇裡才會出現的誇張讚嘆表情。「妳來拯救我了！」

「艾薇！妳不要插手！我今天一定要掐死他！」我揪著哈維的領口前後甩動著。

艾薇輕輕搖了搖頭。

「不行的，布倫。」艾薇擺了擺手。「之前不是說好哈維的命要留給我嗎？」

「咦？」哈維露出驚恐的神情。「說好的守護天使呢？」

「上個月就到期了。」

「咦？是月租制的嗎？守護天使是月租制的嗎？」









後來我們三人又打鬧了一些時間，才回到正題上。

我請艾薇去鎮上圖書館借來的書籍此時被放在書桌上，主要是一些詳述亡靈系月裔－－也就是像骷髏、死靈法師，以及活鎧甲相關資訊的書籍。

「書是借來了，不過你想要查些什麼呢？」艾薇問。

「我記得...嗯......以前上課的時候曾聽過一件事情......我想找佐證...」我翻查著厚厚的書籍，一下子就找到我要看的那一章節。

關於「活鎧甲」的章節。









這幾本書的撰寫時間已經是很久以前了，雖然有逐年重版，但當年作者身處的年代，還是會把「月裔」稱為「魔物」的年代。

在近五十年前，大陸上較大的王國重新審視了「人族」與「魔物」之間的關係，透過溝通與交流，人們了解到了，即使是以往令人聞風喪膽的魔物，也有著善惡之分，就跟人類也分成惡人與善人一樣。

在那之後，「魔物」這個帶有貶意的用詞便被捨棄，取而代之的是「月裔」，意思是「在夜間行動的種族」。與其相對的是「日裔」，也就是像人類一樣，主要活動時間是在白天的種族。

一開始，許多國家對這種新策略嗤之以鼻，想法古板的執政者認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而拒絕接收這種新穎的思想。但很快的，與月裔結盟的好處便如春筍一般冒出頭來。

舉實際的例子來說，兩方的同盟光是能夠弭平長年以來不同族群間的干戈，便已經極為有益，而以往因為互相排斥而難以進行的文化與特產品交流，也在同盟之後變得較為簡易。

像是以往問到鍛造，往往十有八九都會提到矮人一族的精熟工藝，但一結盟才知道，在月裔之中的深海人魚一族也有著鑽研千年的水鍛法，對於異常堅固、或是像龍骨之類並非金屬而無法敲打鍛冶之類的材料有著奇效。

而以前常常在童書內被視為吃人妖怪的森林食人妖（不知何故，食人妖這個名稱時至今日也沒有被改變），在與人類締結盟約之後，我們才首度探訪其深藏於大叢林中的首都，並初窺其古老巫毒法術、自然祭司之術與森林藥學等博大精深知識的堂奧。

這個一直被我們視為智力不高，茹毛飲血的野蠻種族，實際上有著完全不亞於矮人或精靈一般古老且深厚歷史文化的事實在那個時候才被我們初窺一二。

又例如與暗精靈的結盟，讓人類更能理解闇術與死靈術的發動原理。這兩個在五十年以前還被律法明令禁止、光是跨越權限閱覽相關書籍，便可以被判處死刑的法術系別。在今日卻成了全世界法術研究的最後一塊拼圖。

在五十年以前號稱絕不可能被解開的術法難題與門檻，在這五十年內卻一一被解開。

溫斯恩老師曾說過說：「就跟最早的醫療被稱為異端邪說，便是因為當年的人也無法想像用刀切開患部、摘除病灶這種作法。而死靈術與闇術也是一樣的，既然有光明，必然就會有陰影，既然有生命，自然就會有死亡，僅希望有生而無死，有光而無闇，才是最違逆自然的。」

雖然當時的我覺得變成了不會死的死靈法師說這種話很沒說服力，但是我並沒有吐槽他。

總而言之，到了今天、世界上絕大多數國家都接納了日裔與月裔和平共存的事實。









我仔細地從艾薇借來的書中翻查著活鎧甲的相關資料，卻只能找到一些訓練校中魔物學課程上都已經教過的東西，大多數是介紹活鎧甲的棲息地、對應的作戰方針之類的資訊。

這也沒辦法，世界逐漸接納月裔只是五十年前的事情，而且即使是接納，一開始也只是先接納了與人類類似的種族，例如半人馬、翼人、人魚之類的類獸人族，或是像黑暗精靈一般僅僅只是因為刻板印象而被人類所厭惡的種族。

像是溫斯恩老師這樣的不死族，或是蘿絲老師這樣的亡靈活鎧甲，對於有著真實肉身的種族來說就更難以接受了，即使已經時隔五十年，很多人還是會下意識把這些種族當成「敵人」或「怪物」來看待，能夠像我們村莊與訓練校這樣對吸血鬼與不死族完全不心存芥蒂或排斥的人們也算是極為少數。

這也是大鬍子校長一直積極請「城堡」的人做校內導師的主要原因，學生的可塑性最高，即使在家中聽過一些並非事實的偏見，只要透過真正的接觸與指導，便可以慢慢化解開那些錯誤的刻板印象。

不過，就跟我開頭所說的一樣，人類之中也分成好人與壞人，不死族與魔族之中當然也分成能夠理性溝通、抑或會對生者無條件抱持敵意的，這絕不能一概而論。

事實上，如果今天在野外遭遇到不死族，建議不管怎樣還是先做好戰鬥或逃跑的準備才是正確的對應方式。









「沒有想要的資訊呢…」我闔上書，抬起頭卻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是溫斯恩老師。

「哦，布倫同學啊…我找你好久了。」溫斯恩老師拖了張椅子過來坐下，哈維跟艾薇則是微笑著跟溫斯恩老師打了招呼。

「老師找我有事嗎？」我回想了一下，但並沒有記起有甚麼事情是與老師有關的。

「是關於蘿絲老師的事情......」溫斯恩老師瞥了一下坐在一旁的艾薇跟哈維，又看向我，似乎在向我徵詢意見，我點了點頭表示並不在意他們兩人在場。

「......就是上次你跑到蘿絲老師家裡那件事情。」溫斯恩老師見我並不在意，於是開門見山地說。

「咦？老師您也...」我很吃驚，因為溫斯恩老師應該不是這麼八卦的人，但我轉念一想，說不定是蘿絲老師轉述給他知道的。

「喔，對啊，這小傢伙告訴我的。」溫斯恩老師往自己的右側低頭瞄去，那裏有的不是別的東西，正是那隻在課堂上遞信給我的骷髏犬。

骷髏犬正直挺挺地坐著，用那空無一物的眼窩直直盯著我，大大張著的嘴巴吐著並不存在的舌頭，僅剩幾節的尾骨正激烈的搖晃著，從頭到腳都散發出「我很棒吧快誇獎我」的氣息。。

「這隻可惡的告密狗！」我恨恨地說，並用食指去戳牠的臉頰（雖然那邊只有白骨），牠似乎以為這是誇獎他的方法，顯得更開心了。

「呼呼呼，總而言之我是來，嗯，道謝的。」溫斯恩老師微笑著摸了摸自己的白鬍子。「你有好好地辦我所交代的事情呢。」

溫斯恩老師指的應該就是要我多照顧蘿絲老師那件事情，而我點了點頭，表示了解了老師的意思。








「......嗯，這些書是......」在這個時候，溫斯恩老師注意到了我們三人正在翻閱的書籍，我趁著這個機會趕緊發問。

「溫斯恩老師，我想問您，不死系月裔應該是能夠說話的吧？」我問題才剛說完，就發現自己的問題有語病。

這個答案當然是肯定的，溫斯恩老師就是不死系的死靈法師，而他才剛剛說完一大堆的話。但我想問的其實是「蘿絲老師應該也要能說話才對，為什麼會必須要用手帕跟斗篷來筆談呢？」

死靈法師有著與人類無異的外型，當然也有喉嚨與聲帶，所以會說話顯得非常自然。但是像巫妖這種骷髏型態的不死系，或是鬼魂這種沒有實體的存在，往往也都能夠用言語交談或發出聲音，這是很粗淺的魔物學知識。

而能夠熟練使用文字來筆談的蘿絲老師顯然是遠超過鬼魂的知性存在，但卻沒有辦法發出聲音來交談，這實在是非常怪異的事情，如果說這是因為蘿絲老師有甚麼缺陷，我想包括溫斯恩老師在內的城堡居民應該不會坐視不管才對。

這就是我想從書上查詢的事情，雖然這些書上並沒有特別記載，但我想作為死靈術泰斗的溫斯恩老師絕對會知道的。










溫斯恩老師看了我一眼，思索了幾秒鐘。

「我大概知道你想說甚麼......嗯，你想的沒錯，蘿絲老師應該是要會說話的。」溫斯恩老師不愧是聰明人，並沒有從我問題的字面意思上去多做著墨。

「事實上，她應該要能夠發出聲音的才對......她的發聲系統並沒有損壞，在她剛剛進入城堡的時候我們檢查過。」溫斯恩老師抬頭思索。「但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段時日我們也沒特別放在心上，只是替她織了塊斗篷與手帕，讓她能夠筆談。」

「要是你們能替她找回聲音的話那就太好了，不過話說回來，真虧布倫你可以發現這件事情啊......」溫斯恩老師略帶懷疑地盯著我。

「呃，對啊，嘿嘿。」我有點尷尬地打著哈哈。

我怎麼好意思說是因為在蘿絲老師家中聽到她發出的啜泣聲，才聯想這件事情的？










「喔，布倫應該是有聽到過蘿絲老師哼歌吧，長跑的時候我也有聽到過。」艾薇想起這件事情，恰巧地幫我打了圓場。

「喔、喔，對啊。」我趕緊打蛇隨棍上。

「嗯，蘿絲老師有你們這些學生真是有福...」溫斯恩老師露出笑容，是個看上去很邪惡的笑容。

溫斯恩老師話還沒說完，一個稚嫩的男孩聲音卻從中打斷了他。










「我倒是建議你們不要跟蘿絲這麼親近才好。」

我、哈維、艾薇、溫斯恩老師與他的骷髏犬都嚇了一跳，這個男孩不知何時出現在我們身邊的，竟能如此無聲無息。

但我也第一時間就認出來，這披著黑色連身斗篷、有著銀白髮色與漂亮臉蛋的小男孩，就是當時在採栗人涼亭吃著甜甜圈的那個男孩。

「啊！...」溫斯恩老師看到這個男孩時有點慌張，想開口說些甚麼，但見男孩朝了他擺了擺手，又隨即閉口。男孩接著說了下去。

「你們只需要跟蘿絲保持師生之間的分際就好了，其他的事情自有其他的人辦。」小男孩直勾勾的盯著我們三個人類。

「如果我拒絕呢？」我幾乎是下意識地回答這句話，連我自己都被自己的無禮嚇了一跳。









小男孩睜大雙眼，像是訝異於我的回答，但隨即又笑了出來。而我們三個人都看到了，那在笑容之中顯露的，比常人更長的犬齒。

「呵，真有意思。」小男孩說完這句話之後便收起了笑容，沉著臉的說了下去。「......蘿絲她是活鎧甲，你們是活人，她不會老、不會死，你們會。」

「.........」我想了一會。「這不像是認同校長理念的人會說的話。」

「我的確認同那藥劑師娃兒的理念，但那跟這是兩碼子事情，我不介意做交流跟互助，但我反對彼此有所深交......。」

小男孩好像想起甚麼，皺著眉，好一會才接了下去說。

「...在近乎永恆的時光之中，美好只會維持一瞬，會留下來的...只有苦痛。」

「這是你的親身經歷嗎？」我問道。

「...你的問題太多了。」小男孩瞪了我一眼。

溫斯恩老師用那黝黑的眼珠子盯著我，似乎在用眼神示意我不要多嘴、或是不要太沒禮貌，連他身旁的骷髏犬此時都趴在地上，露出只有肋骨的肚子、還發出哼哼嘰嘰的聲音表示順服。

「我就說到這吧......別忘了，雖然現在城堡跟這裡還算是和平共處，但這世界上多的是看不慣我們魔物好的人。」小男孩面無表情地說。

「現在要叫月裔了。」溫斯恩老師溫文的提醒，

「喔？喔，對，月裔，我還是沒有習慣這個新名字。」









小男孩向溫斯恩伸出他那白皙的手，溫斯恩老師則是很自然地把他牽了起來，這一老一少就這樣、沒有道別的信步離開，還帶走了一隻有點緊張的骷髏犬。

「......不過像是森林食人妖也算月裔嗎？他們明明也是白天行動的啊。」「...您問我我也不知道...」我們三人就這樣凝視著那一老一少走得越來越遠，閒談的聲音越來越小，直到最終消失不見。










隔了好幾分鐘，我們三人才回過神一般的互相張望，而不知為何，明明溫斯恩老師跟那個銀髮男孩如此顯眼，周遭的學生卻彷彿全然不察一般，自顧自地聊著天。

「那個小男孩......是誰？」發問的是哈維。

「...我不知道...」我扶著臉，想了想，心裡卻已經有了答案。